囚春山 第117节

    戚世隐听完之后,坐在椅里,许久没能开口。
    盏茶后,他扶额轻叹:“你怀疑谁。”
    “原本,我自以为是安家所为。”
    戚世隐摇头:“安家虽有贪墨,但账目尽数核过,且其族人同门并未涉足酒楼之类的经营生意。不会是他们。”
    “安家倒台前后,我也证实了此点。苦于牵涉太广,不敢妄动,而今日戚妍容所言,似乎已掀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。”
    戚世隐抬眼,复杂望她:“你就不怕,我不但不追查,反而偏向宋家、埋了此事?”
    “兄长会是那样的人吗?”
    “你怎知不是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戚白商轻抿唇,不说话了。
    “好了,并非故意逗你,此事我会暗中去查。”
    戚世隐无奈妥协,又道:“只是这等事,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,你一个并非在朝为官的姑娘家,怎么还和兆南一行似的,半点不顾忌己身安危?”
    戚白商眨眨眼:“那兄长是顾忌己身安危,才能查破许多桩牵涉朝臣的案子吗?”
    戚世隐被她一哽,摇头失笑:“你啊,父亲还道你散淡无争,我看分明是伶牙俐齿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听得戚嘉学名号,戚白商面上情绪淡了,她低头去抚弄茶盏边沿:“他与我本便不熟。”
    “父亲近几日对你似乎颇为关照,”戚世隐神色间见几分疑惑,“和这些年来的态度大不相同,应是有什么事由。”
    戚白商淡漠不改:“是什么、为什么,我都不关心。庆国公府于我是暂居之地,他于我,也不过是一个冠着父名的陌生人罢了。”
    戚世隐知晓劝她不得。
    他暗自摇头,低了视线,却瞥见了戚白商指尖轻抚茶盏边沿,无意识地打着圈。
    戚世隐蓦地一停。
    这个习惯性动作……
    他在谢清晏身上见到过。
    “姑娘……姑娘……”就在此时,里间榻上再次传来婆子惊惶的声音。
    “象奴醒了,我去看看。”戚白商匆忙起身。
    戚世隐醒神:“好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在城南这方院子里,一番折腾下来,戚世隐的马车启程归府时,已近宵禁了。
    好在最后一程,他们换上了戚世隐在大理寺官署的马车,借着公事之由,也足够应付宵禁里巡察各坊的官兵。
    马车外,如雾的夜色落满了上京城。
    今夜无风无雪,月华如冰。
    马车行在归庆国公府的阒寂街上,戚白商正在心里盘算着今日种种。
    戚世隐忽开口:“我这些年不去寻你,还有一重原因……是我本以为,你不愿再提起那年随我归府前的事,才不想见到我。”
    “?”
    话题来得突然,戚白商茫然眨了下眼。
    戚世隐道:“早知你不在意,我早该去的。”
    戚白商这才反应过来——戚世隐说的是今日流言里她幼时曾入青楼之事。
    她含笑,垂弯了眼:“已过去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可我觉着过不去。”
    戚世隐低了声,“我听衔墨说了今日长公主府我走后发生的事。谢清晏剑履入阁,险些伤了平阳王妃与宋氏。”
    戚白商顿了下。
    那不是险些伤了,是险些杀了。
    提起那个完全琢磨不透的疯子,戚白商就觉着有些头疼,却又只能尽力为他遮掩:“兴许是,谢公不愿污了婉儿清名……”
    “可我觉着那些人该伤。”戚世隐蓦地抬头。
    “…啊?”
    戚白商反应不及,撞见戚世隐平静眼神下压抑的怒意。
    戚世隐额头青筋微绽:“知晓你曾落难,被恶仆略卖,不能弥补已是我心头大恨,怎能容得她们还拿此事非议——”
    “吁!”
    一声惊马,车驾忽停。
    马车里的戚世隐与戚白商皆是一怔。
    戚世隐皱眉,掀起车帘:“衔墨,为何停车?”
    “公公公子…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衔墨颤着声回头。
    不必戚世隐接话。
    下一刻,连戚白商都听得清晰——
    “救命——救命啊!”
    阒然死寂的街上,惊恐嘶哑的声音划破了浓重夜色,一道身影踉跄着,一面拖着瘸腿哭嚎,一面回头不知看夜色里的什么。
    只见他摔倒又爬起,爬起又跌倒,最后是连滚带爬,朝着马车方向来。
    月色下。
    那人匍匐过的身后,分明拖出了一条在青石板上骇人的血路。
    “啊啊啊公子!鬼啊!!”衔墨吓得捂住了脸。
    戚世隐神色肃然地下车来,戚白商也紧随其后。
    那道扭曲爬近的身影愈发清晰了——
    简直不是人,是个血葫芦。
    浓重的血痕从他身下到身后,长拖在青石板上,这最后一段路,他正用手肘艰难地爬着,拖在身后的断腿里从血肉间岔出了森白的骨。
    满身满脸的血,披头散发,歇斯底里,哑声狰狞。
    “救——救命——大人救我——”
    戚白商本能地蹙了眉。
    此人,不像追杀,像是刚刚遭受了什么非人的酷刑。
    也难怪衔墨当他是鬼。
    “你是何人?谁对你如此暴行?”
    戚世隐回神,连忙过去,弯腰要将人扶起——
    “啊…!”
    戚世隐一声惊呼,倒是吓了戚白商一下。
    她连忙上前:“兄长?”
    却也看清了戚世隐扶起的那人的“手”——
    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双手了。
    两只胳膊下血肉模糊,像是在油锅里炸过一遍,皮开肉绽,焦黑透骨。
    而十根手指的位置,被人从指根起生生碾断,碎肉裂骨,触目可怖。
    见惯了生死的戚白商都脸色一白。
    “罪人,我是罪人……我是罪人……罪人罪人罪人……”
    地上的人像是疯了。
    他拽开戚世隐,用没了指头的手摁在地上,不顾血淌,哐哐朝惊住的戚白商磕头。
    “我有罪、有罪……我有罪!大人快抓我下牢……大人救命,不,大人杀了我,求求大人杀了我啊啊啊……”
    那人一边发了疯似的磕头,一边用狰狞骇绝的神情回头看向身后浓黑如墨的夜色里。
    戚世隐气得咬牙:“纵使你犯了什么罪,我大胤律法下,也不可如此妄动私刑!”
    戚白商似乎察觉了什么,望向此人身后。
    那是夜色至深处。
    “哒,哒,哒……”
    盖过了戚世隐的话声。
    像是闲庭信步般的走马,踏着夜色下的青石板,徐徐近了。
    月色勾勒出马上那道清挺轮廓。
    戚白商心口蓦地一颤。
    那人勒马,缓停,抬手,修长如玉的指节根根搭弓。
    戚世隐还未察,正和衔墨一同扶起面前恶鬼似的血葫芦。
    血葫芦嘴里仍是发了疯地念叨:“我有罪,我死不足惜……我略卖主家姑娘,我有罪,我……”
    “簌。”
    “噗呲。”
    夜色里,一箭穿喉,血花漫天。
    森戾箭尖带着刺骨寒芒,从僵住的罪人的喉头,生生探出了三寸血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