囚春山 第118节

    第59章 修罗 与波斯猫一样眼睛的少年。
    箭尖带出滚烫的血,滋了衔墨一脸。
    就在身前咫尺,受刑的人瞪大了死鱼似的瞳目,脑袋一垂,气息断绝。
    “啊啊啊——!!”
    醒神的衔墨惊骇欲绝,猛地推开了尸体,向后摔倒,抽搐着似的扑腾出去几丈。
    戚世隐僵了数息,松开了尸首,抬头。
    他身外,戚白商正浑身冰凉地仰头望着——
    浓墨般的夜色里,那人从容负起弓,信操着缰绳,叫身下高大骏马乖顺如兔地从长街两旁翳影里缓步踏出。
    “……哒,哒,哒。”
    谢清晏悬缰,停了马,居高临下。
    一身狐裘,半面染得猩红。
    月华下,那张清隽如玉的神颜,此刻却溅着星点斑驳的血。
    似修罗临世。
    “谢清晏……”
    戚世隐手背上原本滚烫灼人的血叫冬风一吹,只余下透骨的冷。
    他难置信地直起身:“你竟敢当街行凶!”
    “戚大人此言甚谬。”悬缰之人似含笑起声,从容疏慵,若非修罗玉面尚溅着血,该是一派温润雅正,
    “我夜巡至此,见此人违犯宵禁,再三示警,他仍欲不轨,方引弓、杀之。”
    听了这一番胡言,戚世隐气得目睁:“那他这一身受了酷烈重刑的伤又作何解释?!”
    “哦?”
    谢清晏绕握缰绳,抵着马背折腰,俯身,作势望下来。
    他淡漠瞥过那罪人齐根断掉的十指、满身溃烂的皮肉、刺破血筋的森森白骨,面上渊懿峻雅的笑容不改分毫。
    “想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恶,应了业报罢。”
    戚世隐愈怒:“他便是作了恶,自有律法来判案惩治,绝不该任人妄行酷烈——”
    “戚大人。”
    谢清晏漠然打断。
    他高居马背,低睨下来的眸子幽黑冰冷:“依大胤律法,略卖非奴者,罪几何?”
    “略卖人依其轻重,或流三千里,或徒三年!”
    戚世隐想都没想便说完,跟着怒容一僵。
    几息后,戚世隐惊栗低头,看了眼脚边死透的罪人,又看向戚白商。
    戚白商轻垂着微颤的睫。
    ……果然。
    “流三千里,徒三年啊,”谢清晏低声重复,声线不知何故哑下来,“怎么够呢。”
    像浸着某种噬骨的恨。
    “不生入无间、不足偿他罪业。”
    “——”
    戚白商眼睫轻颤,抬眸望向他。
    正对上那人漆黑的眼。
    他在她嫣然玉容上停了许久,忽笑了:“我此刻在戚姑娘眼里,想来,更是狰狞凶戾得胜过恶鬼了?”
    戚白商欲言,想起兄长在畔,又迟疑停住。
    谢清晏懒懒敛低了眸,提缰回马,向来处无边夜色里去:“罪人畏罪自尽,这桩案子,便送与戚大人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戚世隐目光复杂地望向地上的尸首。
    与之前再不同,此刻他神色间染上了难抑的嫌恶。
    “白商,”戚世隐放低了声,“是这个人吗?”
    戚白商从那张死不瞑目,至死都骇然狰狞的脸上瞥过,她轻叹了声:“是。”
    戚世隐咬牙:“那当真是……”
    罪有应得四个字到底碍于他刚擢升的大理寺少卿身份,未能出口。
    此地离着大理寺官署都不远,恰是萧世明今夜因公耽搁,不多久便带着几个夜守的小吏来收拾残局了。
    听戚世隐模糊了前因后果,大概描述了过程,萧世明自觉地没追问:“看这方向,戚大人是替我挡了灾啊。”
    戚世隐问:“何出此言?”
    萧世明一指身后来处:“过了这街口,便是大理寺官署正门,料想那人策马而来,本是要将这罪囚一箭射死在官署前。”
    “他怎可能如此狂狷——”
    戚世隐本能皱眉反驳,只是话说到一半,想起了月下那张溅着血的修罗玉面,他又把余下的话咽回去了。
    依今夜所见那人不同以往的疯戾行事,哪有什么不可能?
    戚世隐眉头郁结,忧心走向一旁的戚白商,轻言道:“白商。”
    见她像猝然醒神,戚世隐一顿,改口:“今夜之事,吓到你了吧?”
    停了须臾,戚白商默然摇头:“谢公为我除恨,我若怕他,天理不复。”
    她轻声像自语:“只是不知,我该与他道谢,还是……”
    另有代价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与此同时,月下另一梢。
    谢清晏策马而行,过某个巷口时,久候的另一匹马也由暗中那人一夹马腹,驱使上前。二马于夜色间齐头并驾。
    谢清晏漠声问:“余下的一并清缴了么。”
    “排着队画押呢,”云侵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困意盎然,“明儿个上京就得传开——有不明身份的义士连夜剿了京畿略卖的贼匪窝,数十贼人尽数伏法。要我说,大理寺就该给你送块‘青天’匾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谢清晏今日显然没有与他话趣的兴致。
    马蹄声于空寂长街间回荡。
    许久后。
    云侵月懒洋洋地揣着缰绳,问:“今夜这一番,可够你消去三分怒了?”
    谢清晏未语。
    云侵月揣着缰绳:“从前我以为我至少懂你三四成,今夜看,我是半点不明白——往日见惯了你一事筹谋、步步为营,今日却是全然不计。左右她早已化险为夷,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,当真就值得你不惜冒自曝于人的险?”
    夜色阒寂。
    在云侵月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的时候,他听见了挟裹着雪前清寒气息的风里,低旋起那人哑然声线。
    “云鉴机,你可曾失去过什么。”
    云侵月一愣,眨巴了下眼:“要说丢的话,去年我三太爷送我的那件……”
    “要比你性命更重的东西。”
    云侵月手里马缰一紧。
    马蹄顿停。
    而他身畔,那人已打马而过:“你不曾。所以你不懂。”
    “那样的绝望我此生体历两次,今日却在上京满城流言里方知……我自以为是的不知之时,差一点、便是第三次。”
    悬缰勒紧。
    马蹄高扬起,而那人策马回身,漆眸沉戾如血。
    “我可以失去一切,满盘皆输,死不足惜。但她不行。在我眼里她便是千金之躯,不垂堂,不染霜,不该受世事所侵。”
    “无论我生我死,但求、她与世长安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语塞半晌,云侵月仰头望天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早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你这样的痴情种,当初定不上你这贼船。”
    谢清晏敛低了眸,不以为意:“我赌的是我性命,你怕什么。”
    “绯衣楼的当家玉璧你都留给她了。你若死了,她难道不是成了我第二个主子?”云侵月瞥他。
    那人果然没半点否认的意思。
    云侵月绝望:“我可听婉儿说过她这阿姐的脾性,只要不遇着事儿,那是一句三停、盏茶能打俩盹儿——摊上这种楼主,你不如让我去寺里听和尚念经。”
    谢清晏信马由缰,不由地在脑海里描摹他们所说那样的戚白商。
    那般慵然可爱,独独他没见过。
    “咻。”
    阒寂四野间,不知哪间房舍响起低如鸟雀的哨声。
    谢清晏与云侵月一同停了交谈。
    二人神色间皆不见波澜——身周融于夜色的暗卫如影随形,看似天地宽广,实则密不透风。若不是自己人,连二十丈内都近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