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

    “这世上,有千万种声音,但我似乎只听得见你的……天地方物,万紫千红,我似乎又只能看到你这一抹青……”
    她指尖抚上殷千寻轻轻颤动的鳞片,自顾自说道:“旁的看不看得见,本就无关紧要…如果我这双眼睛能留一分清明,我只想…用来看你。耳边,也只想辨得清你的一言一语……所以。”
    她敛下眼眸,看着殷千寻:“…让我试一试,好不好?”
    殷千寻怔在那里,蛇身僵滞了许久。
    原本,她宁可将自己的声息永远囚在这具冰冷的皮囊里,宁可心底翻涌的万语千言一个字也吐不出,也不愿仲堇失去这双清亮的眼睛。
    可眼下她这样说…还能拒绝吗?
    殷千寻低垂着蛇首,静默了良久。
    终究还是极轻极慢地点了一下头。
    *
    月圆之夜。
    按照残本的要求焚香净手后,仲堇在案前凝神片刻,从沉香木匣中取出一条半透明的鲛绡纱巾。
    垂首,将纱巾覆上双眸,系紧,颈后垂落下一道柔光,恰如一抹月晕。
    她阖上眼,摸过那根极细极长的金针。
    金针刺入晴明的刹那,神识深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碎响,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纹。
    痛意漫上来时,血混着泪滑过颊边。
    世界便这么暗了下去。
    手边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——殷千寻游了过来,缠在了她的手腕上,细长的蛇身微微发颤。
    她唇角带着笑意,摸索着捧起蛇首,指腹在上面轻抚两下:“没事,别担心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更深露重时,殷千寻依旧蜷在她枕边。
    她在黑暗中静静聆听,恍惚捕捉到一线几不可闻的抽噎——蛇不会发出这种声音。
    心底的希冀渐渐升腾起来。
    只不过等待奇迹的时日比想象中要难熬一些。
    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,她时常坐在窗边发呆,手指无意识绕着绢巾打转。
    三日后拆药,仲堇眼前仍蒙着一条防光的白纱。
    她坐在案前,将殷千寻小心地放在案几上,等待识其神魂那一刻的出现。
    听着沙漏的细响,算着时辰。
    大约是晨光扑进窗里,又慢慢褪成了暮色。
    她从早坐到了晚,然而眼前的景象丝毫未变,仍是一片漆黑。
    当窗外响起第一声蟋蟀的鸣叫,标示夜晚的来临。
    她仍未能够瞧见殷千寻的神魂,也听不见她的声响,唯一的知觉,仍是手边冰冷的鳞片。
    仲堇凄楚地笑了。
    失败的苦涩比预想中要平静一些。
    至少尝试过了,倒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。
    她抬起手,解下眼上的纱巾,而后伸手去摩挲案几。
    可徒劳地摸索了一番,却只触到一片虚无——案几空空荡荡,未能摸到那一团熟悉的冰凉。
    殷千寻不见了。
    心突然悬起来。
    她急切地俯身,衣摆扫过案几边缘。
    桌面、桌脚、地面……那些她过往熟知的纹理,此刻全都陌生得可怕起来。
    她此前最担心的事便是这样:失了视觉,而这法子又没生效,恐怕连那条小蛇都看护不了。
    正焦急间,恍然,身旁掠过一缕微风…似乎,有个影子闪过去了。
    仲堇指尖一僵。
    不对。
    绝望的尽头油然而生一抹奇异的预感。
    如果这法子的确失败了,那么照理来说,她本不该看到任何东西的——
    那么此刻,又怎么会有光影浮动?
    是不是……
    她屏住呼吸,偏过头。
    下一瞬,忽然感觉眼帘被谁的气息吹拂了一下,随即有柔软的东西覆了上来……
    等那柔软触感消失后,她轻颤着睫毛,睁开眼。
    在无边寂寥的黑暗之中,一张熟悉的面容如月色破云般浮现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耳边听到了那久违的、清越的嗓音,带着细微的颤意:
    “疼吗?”
    第66章 只要恨意心中驻,黄泉路上走台步。
    “往左、再往左…向上抬一寸…对,就那儿。”
    药香氤氲的医馆里,颜菲一边扇着药炉子,一边指挥仲堇摸索着药柜取药。
    那只悬在药柜前的手,在半空中迟疑地晃了几下,最终准确捏出了一小包茯苓。
    真是倒反天罡了,颜菲想。
    这位昔日神医,如今倒成了她的小学徒似的。
    颜菲垂下眼,对着药炉猛叹了口气。
    对于颜菲来说,最近可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:
    医馆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了:
    这个近来死不着家的仲阿堇终于放弃在隔壁当园丁,舍得回医馆了。
    不过,也有个坏消息:
    仲堇瞎了,成了盲医。
    本来这已经算是轰动丁屿的大新闻了。
    然而还有个更坏的消息:
    仲堇疯了。
    走到哪儿,她的手臂上总要缠着那条小青蛇。
    这原本无可厚非,毕竟这年头养异宠的人也不少。
    可她吃饭,竟也要给小青蛇腾位子,帮它拿筷子,还干脆让它上桌。
    这些都不提有多癫了,她还总对着那条蛇自言自语,一个人还能说得有捧有哏。
    就拿这日午后来说。
    仲堇坐在檐廊下,双手摸索着晒药材,忽然将脸朝向一旁懒洋洋晒太阳的小青蛇,疑惑道:
    “嗯?当归好像少了一片?”
    “不知道?不然,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说话?”
    “只吃当归有些营养不均衡了…要不黄连也试试呢?”
    说完,她一个人竟笑得眉眼弯弯,一派享着天伦之乐的神色。
    颜菲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儿,摇着头走了。
    其实,这还不算什么。
    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就连睡觉,她也要搂着那条蛇。
    有时颜菲起夜,路过那间卧房,总能听到里面传出灵动的轻言笑语。
    从茅厕回来,又听到里面演化成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喘息……不能细想,邪了门了。
    第二日清早,仲堇打着呵欠从房里慢慢走出,正撞上从走廊经过的颜菲。
    颜菲堪堪将她扶稳,发觉阿堇的眼睛还未蒙上纱巾。
    那么青黑的一双眼圈,一看便知是熬夜了。
    “阿堇,你…”
    她一面支支吾吾问道,一面偷偷往卧房里瞥去:那条小青蛇仍盘在枕上,睡得正香。
    “你不是让蛇妖给缠上了吧?”
    仲堇一愣,不动声色地抬起盲杖,哒的一下抵上了房门,截断了颜菲往里瞅的视线。
    与此同时她浅笑道:“昨晚兴许做噩梦了,你莫要介意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盲杖点地,走开了。
    没几步,又回头道:“小菲,以后夜里,你带副耳塞吧。”
    颜菲不想听懂,如堕五里雾中。
    医馆的老主顾庄婶,听说此事之后,痛心不已,隔三差五便带着家养母鸡下的蛋来看望仲堇。
    “我苦命的仲医生啊……”
    袖子擤一把鼻涕,她边抽泣边道,“来,多吃点鸡蛋,补补脑子。”
    时日久了,仲医生又盲又疯的这事儿,成了丁屿史上一大未解之谜。
    村民们皆开始议论纷纷:
    “我琢磨,仲医生自从被那伙人带走之后,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…你看,她前段时间,成天价赖在风澜苑当园丁,都不带露面的…这些日子,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……”
    “该不是,被宫里的那个什么公主给下了降头了?”
    “哎哎,别瞎说!隔墙有耳,你可别连累我!”
    起初,颜菲也怀疑是那厉宁公主用了什么手段,把仲堇给夺舍了。
    直到有一日,她路过风澜苑。
    恰逢风澜苑的门没关紧,一阵风吹过来,馥郁的花香盈了她满怀。
    ……怨不得阿堇总往这儿跑呢。
    从前她未注意,这才察觉,风澜苑里的香气好生沁人心脾,叫人挪不开鼻子。
    颜菲杵了几秒,忍不住往门缝里瞅了一眼。
    同时,心里也生出个念头:怪了,好像有段日子没瞧见殷千寻那女人了……
    接着她就看到了花园中央盖的那座豪华坟墓。
    颜菲心里一咯噔,吓了一跳。
    什么意思?这是谁的坟?
    她没忍住好奇心,轻轻推开门,往里面悄悄走了两步。
    只见那墓碑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,而最大的三个字几乎亮得刺眼:
    「殷千寻」
    颜菲愣得眼睛都忘记眨了。
    那个女人,死了?
    那么,阿堇日日夜夜泡在这风澜苑里……
    她们该不会在上演人鬼情未了吧?
    又走近些,将墓碑上那些小字一行行看下来。
    看到了最后:「仲堇之妻」
    于是大概明白了,为什么阿堇会突然变成这样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