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

    没了妻子的女人,精神状态怎么可能会好呢?
    颜菲心里生出一抹酸涩。
    她和阿堇到底是同病相怜的,这方面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。
    *
    这日晚饭,饭桌上静得出奇。
    颜菲的筷子头在米饭里戳了好几个坑。
    “阿堇…”她支支吾吾半天,终于憋不住了,“那个姓殷的…殷千寻,死了?”
    仲堇的筷子一顿。
    她抬头,望了一眼就坐在旁边的殷千寻。
    殷千寻夹了块鸡肉往嘴里送,吃得正香,听到这话,眼帘也没抬一下,只淡淡道:“没错,死了。”
    不过这话,颜菲听不到。
    仲堇便从中翻译,含混地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    “…那她是怎么死的?”颜菲又问。
    仲堇又看了殷千寻一眼。
    殷千寻蹙起眉,似是有些不耐烦了。
    仲堇便低声道:“别问了。”
    而从颜菲的视角看起来,仲堇每次说话之前,都要与趴在桌上的这条蛇对视一眼。仿佛得了它的许可才敢开口一样……蛇管严?
    片刻后,颜菲不死心似的,又犹犹豫豫问了一句:
    “那个…她怎么死的啊?”
    “还有,她有没有什么,喜欢吃的东西?”
    仲堇正怀疑自己听错了,疑惑间,殷千寻已被吵得没了食欲,鸡骨头从她指间掉进盘子里,当的一声。
    她怒目盯着颜菲。
    而在颜菲看来,那条小青蛇忽然松开了口中的手撕鸡,昂起脑袋,玛瑙色的竖瞳冷冷地盯了过来。
    鲜红的蛇信子在它唇间轻吐,蓄势待发一般。
    若是被一条过山风这样昂着头盯着,想必整个人都要吓瘫软了。
    可眼前这条小蛇,虽也剧毒,可生得过于精致漂亮,连发怒的样子看起来都像娇嗔,实在没什么震慑力。
    颜菲甚至从中看出了一丝可爱。
    “哟?你这小毒物…”她哼笑了一声,阴阳怪气道:“问的又不是你,你搁这儿找什么存在感?”
    话音刚落,殷千寻闪电般扑了上去,作势要啃她,被仲堇及时一把拉住了。
    颜菲怔怔地看着。
    她倒不是惊讶于小青蛇突然跳起来咬她,而是惊讶于:
    仲堇这个盲人,怎么会如此迅捷地就捉住了这条蛇?不会是装的吧。
    她看到仲堇抓起那条疯狂扭动的蛇,一边往内室走,一边飞快地报出菜名:
    “酱烧肘子、蜜缠橘子、糖炒栗子…”
    *
    几天后,殷千寻的坟上赫然摆满了这些菜。
    殷千寻进门来看到这景象,一怔,笑了。
    “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妹妹?”
    “嗯?怎么了?”
    仲堇看不到,不知发生了什么。
    殷千寻便俯身从坟上拿了一小瓣橘子,放进仲堇的嘴里。
    “颜菲,竟还知道给嫂嫂上贡?”
    仲堇闻言,吞下橘子,笑道:“说起来…小菲与你有些相似之处,都是嘴硬心软之人…”
    “我?”殷千寻眯起了眸子,眼神悠悠扫过来,声线若有似无往上调,“嘴硬心软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仲堇的气息微微有些乱了。
    只需一个眼神、或一句话的勾引,两个人随时随地便可以擦起火花来。
    殷千寻靠近了她,唇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意:
    “罚你再说一遍……我哪儿软?”
    自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,她的手不自觉揽上了殷千寻的腰。
    空气越来越暧昧,几乎拉丝。
    两人即将要进行一些唇部软硬度检测的项目,门外倏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哭嚎。
    “呜哇——千寻啊——!”
    秋荃拖着两条长长的白孝布撞开院门。
    她直楞楞扎入两人之间,猛地一下子将仲堇撞飞了,不管不顾扑到坟前,抱着墓碑就哭天抢地起来。
    坟前的几盘吃食被她撞得七倒八歪,盘盏相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。
    仲堇揉着被撞疼的肩。
    她看不到秋荃,只能听到秋荃一边收拾这些盘子,一边带着哭腔发狠道:
    “老天、真是、不长眼!为什么、我们千寻、总是英年早逝呢!”
    仲堇杵在一旁,默默忍受着那哭劈叉了的嗓音一声声尖厉地扎进耳里。
    她侧了侧身子,贴着一旁的殷千寻,低声道:“真的不告诉她么?我听她,似乎哭得要厥过去了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殷千寻没立刻回答。
    望着秋荃抽搐的双肩,她的确不忍心……
    可是,她的偶像包袱太重了。
    若万一秋荃知道了自己只是一条小青蛇,大为震撼之下,脱粉了怎么办?
    她犹豫了半晌,最后还是轻轻摇头:“暂时…先别说了吧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后来,秋荃的花圈隔三差五就送来一次,算准了时日似的。
    偌大个风澜苑花园,很快被她摆成个英雌陵园。
    纸扎的菊花、布挽的白绸带,整整齐齐码在坟前,比上香还正式。
    仲堇虽然眼睛瞧不见,却总能闻见那些混着些线香的火气。
    渐渐地,在这样寻常却又不寻常的日子里,仲堇有了新的感悟:
    眼睛看不见了之后,只侧耳倾听,反而更容易捕捉这世上的善意了,心也变得越来越柔软。
    前一世,面对殷千寻的溘然离世,秋荃也是这般模样,硬生生把活人墓守成个香火庙。
    如今,仲堇倒从中咂摸出别的滋味。
    在这人心不古的世上,秋荃这般不计回报地去惦记一个灰飞烟灭的人,其实格外珍贵。
    春去秋来,年复一年,颜菲的炮仗性子似乎也被岁月泡得软和了一些。
    医馆照旧很忙,她也照旧天一亮就开始摔摔打打,药杵捣得震天响。
    可动静大归动静大,颜菲的确慢慢开始独当一面了。
    哪怕仲堇多日不归,医馆的诊单也再未耽搁下。
    三不五时,灶房还会传来动静,锅铲沙沙蹭着铁锅,没多久,甜香飘进院子。
    殷千寻的坟前多了一碗红糖糍粑。
    庄婶的鸡蛋,也是十年如一日地往医馆送,而仲堇也会尽力地吃,努力地研制鸡蛋的各种做法。
    至于丁屿的村民们,尽管总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这位又*瞎又疯的神医,可每回她拄着盲杖走在泥路上磕磕绊绊时,总会有不知哪来的手突然搀她一把,在她道谢之前,又飞快撤走。
    人性的复杂莫测果真十分美妙,比那天道的一味冷酷可要有意思多了。
    日子就在这样的平平淡淡中缓慢向前游走。
    流光瞬息,一弹指顷。
    终于躲不过那个谁也避不开的词——寿命。
    风澜苑的蛇小妹们悄没声地没了。
    起先是一条,两条,后来几乎像秋风扫落叶似的,挡也挡不住。
    蛇类本就不是长寿的物种,有的是三五年命数,有的是十几二十年命数。
    某种意义上,殷千寻也可说有幸运之处。
    借着扶桑那点残存的幻形术,阴差阳错,她的寿命悠悠拉长到了几近三十年,已然算是透支了。
    再怎么拒绝去面对这事,当它就摆到了面前,仲堇也不得不学着接受了。
    自第一条蛇小妹突然消失无踪后,她便开始每日熬制蛇类延年益寿的汤药。
    可蛇到底是蛇,短短的命数钉在那儿,无论如何跑不掉。
    约莫三十岁这一年,殷千寻终究还是迎来了她的倒计时。
    魂灵的人类容貌仍然未变——本来人类的容貌三十岁与二十岁也相差无几。
    可身体上,蛇类的十年,可是天翻地覆的不同。
    第一个不可忽视的便是蜕皮这件事。
    原先,每月准时蜕一次的蛇皮,如今,蜕到了一半,卡在腰间三天了,还没有动静。
    仲堇盯着她腰上那截灰白多看了一会儿,殷千寻气恼道:“别看了,不是束腰…”
    仲堇不作声,只转身去调制药酒。不多时,指尖蘸了酒液,一点点顺着鳞片的纹路往下搓。
    从前屡屡令仲堇昏厥不醒的两颗毒牙,如今,也开始松动了。
    仲堇又默默在她的饭里加了钙粉。
    可钙粉磨得再细,殷千寻仍嚼不过几口,便吐出来。
    “硌牙……”她说。
    于是两颗毒牙最终还是彻底掉在了饭碗里,当啷一声。
    还有那昔日妖娆的s形走位,如今硬生生拖成了一条笔挺的擀面杖。
    她的食欲也越来越差了,每日唯一的进食成了汤药。
    往昔,两人床榻前调情的话语,也慢慢被这句话取而代之:
    “千寻,起来喝药了。”
    然而药也越来越难喂了。
    碗端到跟前,她便扭头装睡。
    仲堇举着勺子等了半天,最后只得微不可闻叹口气,自个儿把那碗药喝了。
    三十岁的竹叶青,搁在人身上,得是捧着寿桃庆贺两百岁的年纪了。